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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曠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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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下風影搖曳,蒼穹黯淡無光,金戈鐵甲兩相擊撞,處處都是戰場獨有的駭然聲響。

蕭若心知自己的話說得突然,唯恐寧瑟不會接受,於是又沈聲補了一句:“你既垂青於我,我心中也有你,人們常說的心意相通,兩情相悅,大抵正是這個意思。”

寧瑟從未聽他說過這麽多話,眼下早已出離了驚詫,尤其他那句“等戰事平息,我會娶你過門”,給了寧瑟很大的沖擊。

她不知從何講起,兀自抱劍站遠一步,想起當初面對蕭若的那番胡扯,悔得腸子都要青了。

蕭若一手撐劍,側身半靠著灰墻,因為失血過多,臉色有些蒼白,但他眼中隱含希冀,話也說得沈穩有力:“戰場上刀劍無眼,隨時可能斷送性命,你扮成男人只身來此,可是為了捍守天界?”

寧瑟心想,她能有勇氣追來這裏,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清岑,所以草草答話道:“並不全是。”

言罷她又說:“蕭兄,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些誤會,先前我同你說的那番話,都是我情急之下的胡言亂語,你若是當真了,我先給你……”

“道個歉”這三個字尚未說出來,蕭若已然低頭吐了一口血。

他緩慢擡起頭,用衣袖抹去嘴邊血痕,出聲打斷寧瑟的話:“你不用同我解釋,更不用說拿胡言亂語來搪塞,我知道姑娘家面皮薄,要你直接承認也是不妥。”

話音未落,兩位仙醫抽開了身,狂奔著趕了過來。

寧瑟微張著嘴,想說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。

近旁黑墻有塌陷之勢,鬼魅的慘叫聲不絕於耳,陣法交融隱現血色,火光愈發晦暗幽涼。

一位白袍仙醫伸手給蕭若搭脈,另一位往他嘴裏塞了止血的仙丹,短短片刻過後,白袍仙醫語聲肅穆道:“你中了血毒,必須盡快運功療傷,以防筋脈逆行。”

“怕是來不及了。”另一位仙醫道:“他氣脈微淺,意識薄弱,已經無法運功,如何能逼出血毒?”

眼見蕭若嘔血不止,那白袍仙醫更加焦慮,擡頭環視四周後,一眼瞧見了寧瑟。

早在他們說話的時候,寧瑟便找到了丟失的易。容面具,那面具碰巧掛在她的盔甲上,被她伸手摸到以後,一把套上了臉。

“你來給他運功逼毒,不會耗費多少體力,很快就能救他一命。”白袍仙醫沖寧瑟揮手,一邊伸手扶穩蕭若,好讓另一位仙醫拿出銀針,紮入蕭若的幾處大穴。

寧瑟楞了一楞,站在原地不動,就聽那仙醫催促道:“人命關天的事,你怎麽還站著不動?”

此話一出,寧瑟閃身而至,一副恭敬聽命的模樣。

白袍仙醫略松了一口氣,當即扯開蕭若的衣襟,露出大片健壯的胸膛,而後肅聲道:“你運力於指,出力七分左右,分別點向他的紫宮穴、玉堂穴、外陵穴、關元穴,我和那位仙醫負責給他施針用藥,不出半刻鐘,他便能吐出毒血。”

仙醫所說的幾處大穴,分別位於蕭若的前胸和腹部。

寧瑟聞言微感艱難,目光游離在蕭若身上,試著探尋那幾處穴位,剛看準玉堂穴,白袍仙醫再次開口催促。

“醫者父母心!”那白袍仙醫著急治病,眼見寧瑟磨磨蹭蹭,已經失去了耐性,“你們都是軍營裏的天兵,可以同袍共浴,點個穴位又有何難?別再耽誤時間了,你想讓他因此送命?”

清岑臨走之前,吩咐近衛兵照看寧瑟,不遠處的兩名近衛兵聽到他們的對話,立刻跑過來查看詳情。

白袍仙醫適時開口道:“正好有兩個人,你們都過來幫忙。”

於是這個燙手的山芋,就被轉交到了這兩名近衛兵的手上。

約莫半刻鐘後,大功已然告成。

那兩名近衛兵深藏功與名地離開了,甚至沒有等到蕭若轉醒,就默默走向了一邊。

天外電閃雷鳴,烏雲成團翻弄,數道黑墻依次傾塌,惹來無數鬼怪淒厲嚎叫,當前戰況愈加激烈,風中牽引上萬流箭,送來的傷員也越發的多。

寧瑟所待的地方已經架起了結界,幾位仙醫鋪了一塊幾丈見方的軟毯,那雲棉毯子沒有完全貼地,而是憑空漂浮在離地三寸的位置,其上有傷員數十。

他們或坐或躺,多半傷得很重。

蕭若坐在軟毯的邊角,寧瑟提劍站在他面前,手上捧著仙醫給的金瘡藥,她將那藥粉掂量幾下,伸手遞給蕭若道:“這是仙醫給的藥,等你傷口的殘血幹透以後,你把藥粉均勻抹在患處,三天之內不能動武。”

蕭若擡手接過,臉上回覆幾分血色,但從他說話的語氣中,聽不出半點重傷的跡象。

他問:“按時用藥,幾天能覆原?”

“至少七天。”寧瑟道:“仙醫說你傷的不輕,不過你的底子很好,所以按常理來講,能恢覆得比別人快一些。”

他聽了這話,緩慢擡頭看著她。

蕭若在天乾山修法時,深受許多師弟師妹的追捧,他相貌俊朗,年少有為,又在劍道上造詣匪淺,堪稱天乾山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。

他的父親是蒼游雲洲的散仙,閑來無事時,總喜歡和他母親共游天界,平常也不太管他的生活和學業。

蕭若既覺得自己無人約束,又覺得自己負擔很重,好在他一路順風順水,直到成為天乾山的大弟子,都沒遭遇過什麽挫折,更沒什麽大悲大喜。

在男女之情上,也幾乎是白紙一張。

而如今,他覺得時機已經來臨,合該考慮終身大事,以防看中的姑娘被人搶去。

誠然,寧瑟不僅長得漂亮,身段也很好,不過除了這些表象以外,最合他心意的,還是她的性格和人品。

當初在昆侖之巔時,寧瑟跟隨她哥哥殊月返回了鳳凰宮,第二日所有門徒都知道她是奕和仙帝的女兒,也是鳳凰族的帝姬,從前笑話她出身凡界的人,多少都覺得有點尷尬。

那之後不久,昆侖之巔的弟子和天乾山的弟子來了一場比試,但因寧瑟不在場,蕭若和人切磋時就沒什麽興致。

他從師弟口中得知,寧瑟返回了鳳凰宮。

從鳳凰宮到蠻荒北漠,她想必吃了不少苦,甘願吃苦也不放棄,可見其定力之深,他心下思忖片刻,更覺得她非同一般,於是更想娶她進門。

“半刻鐘以前,我雖然昏迷,但還有些意識。”蕭若握著那包藥,繼續和寧瑟搭話:“你對我的關心,我全都知道了。”

講完這些,他還覺得不夠,於是又說了一句:“運功逼毒時,你的手指有點涼。”

寧瑟詫然看著他,暗想他莫不是把那兩名近衛兵當成了自己,以為方才仙醫大人施針療傷時,是她摸了他的腹部和胸膛。

這個誤會實在太深,寧瑟立刻解釋道:“你的救命恩人在那裏,是他們為你逼出了毒血。”

蕭若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,看到兩個尋常普通的近衛兵,就覺得寧瑟大概是隨手一指,不想讓他承她的情。

“兩位仙醫也技藝精湛,下針準確無比,這才保你一命。”寧瑟見他目光灼熱,偏過臉咳嗽一聲,繼而後退一步,同時開口道:“你若有事就叫我,我去結界外斬除魔怪,它們不停地往這裏撞,大概是想襲擊傷員。”

寧瑟剛剛踏出一步,蕭若忽而沈聲道:“你曾對我說過,平日經常夢到我,其實我也會夢到你,這算不算一個巧合?”

一旁有別的天兵聽見這話,狐疑地轉過頭來,瞧見寧瑟那張刀疤臉,禁不住渾身一抖。

蕭若毫無自知之明,臉上微微泛紅幾分,仍舊鍥而不舍道:“我有時會夢到我們第一次比武過招,火光從空中穿過,你一劍將我擊潰。我自問勤奮好學,在鉆研劍法時從未懈怠過,年齡還比你大些,沒想到會那麽輕易地輸給你……”

附近有更多的天兵聽到,忍不住在軟毯上挪動身體,往這裏更近一步。

他們的身上還帶著傷,光看結界外的戰況,心裏只會越來越急,恨不得拔劍重上戰場。

然而蕭若所說的這番話,成功轉移了他們的註意力。

“早在昆侖之巔的時候,我便知道你跟了那個人,但你從沒說過,你心中是否願意。那人雖然仙階很高,但依我之見,他是個慣會誆人的性子,興許不會待你好。”蕭若擡手去牽寧瑟,她察覺到他的意圖,原地一蹦閃身一步,忽然明白蕭若所說的“那個人”,指的乃是清岑。

她嘆了一口氣,側過臉正要開口,又見許多天兵圍坐在蕭若身後,一臉的真誠和期待,似乎在等著他一訴衷情。

蕭若恍如未覺,始終把目光放在寧瑟身上。

寧瑟快在心裏給他跪了。

“先前我說的那番話,就是那些看上你、夢到你的話,都是一時情急之下的鬼扯。”寧瑟仰頭望天,甚至沒用眼角餘光看他,“說來真有些慚愧,那時我怕你對我起疑,這才信口胡言了那麽多,還請仙友莫要當真。”

蕭若蹙眉將她看著,臉上一副“我不信”的表情。

“你之前問我有沒有意中人,其實意中人早就有了,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人。”寧瑟一腳踩上身邊的巖石,手中也跟著拔劍出鞘,“不瞞你說,我對他早就情根深種,此番來蠻荒北漠,也多半是為了他。”

她放低了聲音,語調柔和了一點,卻依然不近人情:“還望仙友保重身體,早日覓得良緣。”

數十只魔怪接連撞向結界,近衛兵已經拔刀動手。

寧瑟提劍跑去支援,也沒回頭看蕭若一眼,他在軟毯上坐了一陣,就有別的天兵出言安慰他:“哎,這位兄弟,等戰事結束了,你可以回老家找個好姑娘啊。”

另有人語重心長道:“等你找到一個好姑娘,就知道她比糙漢更溫柔,也更懂你的心。”

蕭若聞言若有所思,而後又道:“世事難料的道理,你們可曾聽說過?往後的事誰也說不清,我唯一能確定的是,倘若我現在就放棄,將來再回想必定會後悔。”

言罷,他又側頭望向寧瑟。

結界外的妖物幾近瘋魔,輪番上陣圍攻撕咬,卻被近衛兵逐一斬滅,寧瑟揮劍砍了一陣,忽然聽見暴烈刺耳的鈴鐺聲。

魔城的東南方,雙目通紅的白衣公子朗聲大笑,衣袂翻飛間卷起淩厲流風,身側紫銅鈴兀自漂浮,冒著五色光上下搖晃,那白衣公子背後的妖魔鬼怪,竟然也越聚越多。

等到那妖魔積聚到一定數目時,白衣公子開始催動咒訣:“大羅神仙,諸法萬象,天地一脈,血債命償……”

霎時萬箭齊發,直截了當沖向清岑。

暗色雷電劃破蒼穹,轟隆巨響吞沒了鈴鐺聲,清岑瞬移消失在原地,原本站著的位置被萬千毒箭鑿出一個坑。

那白衣公子不怒反笑,亂發散在狂烈夜風中,早已沒了開始的風流姿態,他身後的妖魔緩慢融成了一體,並且不斷吞吃四周的魔怪。

這顯然是一個痛極的過程,那些魔怪哀嚎出聲,卻無一例外地難逃厄運。

妖力和魔力交匯相融,滋養出了一頭高有幾丈的怪獸。

“去吧。”白衣公子擡手指向清岑,緩聲命令道:“踏碎他的龍骨,把他踩成殘渣。”

怪獸陰森發笑,果然依言聽命,赤紅的雙眼裏閃過嗜血的光。

清岑沒有看那怪獸,仿佛不知道它正在逼近一樣。

那怪獸的喉嚨裏,滾出一陣“咕噥咕噥”的刺耳叫聲,似乎是因為能蹂。躪清岑,而感到極其興奮。

地表暗流湧動,漸漸漫開刺骨的寒意,數不盡的雷火憑空冒起,交相縱橫如耕犁阡陌,天穹灑下萬線銀絲,泛起一陣泠泠白光,乍看上去竟如落雪一般。

有天兵驚訝擡頭,疑惑不解地問:“這是什麽?”

“是一種龍族禁術。”某位副將軍提刀指天,出聲解釋道:“俗名天羅地網,威力無窮可怕。”

這話傳到了白衣公子的耳中,他不僅沒露半點怯色,反而笑得更加猖狂。

然而不足片刻,這笑容就僵在了臉上。

除了那頭怪獸外,雷火織成的地網還兜起了數不盡妖魔鬼怪,連一些藏在地底的骨妖,都被極其殘忍地掘了出來,蒼穹覆下的銀絲將它們牢牢捆住,不到半盞茶功夫,便合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夾層。

白衣公子臉上失盡血色,紫銅鈴鐺從他手中掉出,他跪坐在屋舍房頂上,癲狂笑道:“你這是在逆天而行,遲早要遭報應!”

“得了吧。”某個副將軍接話道:“千百萬年來,龍族都是這樣,老天爺早就習慣了。”

話音未落,天羅地網中亮光大盛,刺得人睜不開雙眼,狂風呼嘯如怒濤拍岸,銀絲勾起雷火連爆,玄力傾軋如猛龍過江,數不盡的妖魔鬼怪,都被碾成了一片虛無流影。

鬼魅失聲,滿場寂靜。

清岑提劍站在半空中,手上法訣隨風湮滅,那天羅地網一霎消失,和那些妖物魔怪一樣,再無蹤跡可尋。

這一招太過撼天動地,即便是幾位見多識廣的副將,一時都有些心神俱震。

“龍族的宵小雜碎,我今日必要你死無葬身之地!”

那白衣公子痛聲咒罵,滿目皆是血恨深仇,五指凝力冒出銀光,幾乎拼盡渾身解數,召來一個能吞食大羅神仙的天煞鬼陣。

陣法既出,他長舒一口氣,冷不防一柄短劍從心房穿過,猩紅的血染透白衣,浸濕了紫銅金鈴。

白衣公子呼吸凝滯,手握刺透心房的劍鋒,回頭向後一望——

竟然瞧見一只萬年老妖。

鶴發雞皮,矮如冬筍,臉上密布膿瘡,滿口尖利黃牙,就連那握劍的手,都枯瘦如深秋殘枝。

“你、你……”白衣公子喉頭湧上一口血,眼底已是渙散之色。

這只萬年老妖靠近一步,陰測測笑道:“公子心念弟弟,不如早點去見他?”

白衣公子痛極難言,手腕筋脈暴起,似乎心有狂怒。

“你要是沒命了,就能催動生死玄術,五座魔城合在一起,兵力足以增加數倍。”萬年老妖沈嘆一聲,覆又低低發笑:“到時候,我不信那條小黑龍還能玩出什麽新花樣。”

這位白衣公子,乃是魔族玄術師之首,他的生死玄術,遠比弟弟厲害得多。

在他命喪黃泉之後,北漠地勢將會大改,五座魔城合並為一,各自的城墻都會消融。

銀光在指尖流淌,點滴落在枯黃的草堆上,那白衣公子忽而暴起,單手從心口拔出短劍,憤而怒聲道:“我不會死……”

黑霧凝為一把長刀,泛著猩紅刺目的血色,轉瞬劈向萬年老妖。

萬年老妖驚詫於白衣公子尚有還手的能力,剛準備再補一劍,就發現操刀砍他的人,乃是狂奔而來的副將軍。

他心有不屑地冷哼一聲,手指撚著一點血珠,作勢要祭出妖邪之術,忽有冷風迎面吹來,龍族威壓蒙頭一個擊打,他被打得特別痛,只覺得腦袋要炸,心中暗道一聲不好,立刻使出遁地法訣。

清岑橫穿空無一人的天煞鬼陣,身後有無數鬼影企圖追上他。

耳邊傳來嬰孩的啼哭聲,像是十八層煉獄裏的索命冤魂,參雜著各種喧鬧亂耳的魔音,聽得他心底頗感不耐煩。

許是那白衣公子的授意,萬千鬼影交錯唱道:“戰時休,戰時休,血債血仇何盡頭……循天意,循天意,因果報應計中計……鬼魅興,鬼魅興,天宮玉碎鳳凰泣……”

聽到“鳳凰泣”那三個字,清岑眉梢微挑,忽然就站在原地不動了。

方才的天羅地網,幾乎將整個魔城內的鬼物徹底斬滅,眾多天兵謹遵副將之令,把那萬年老妖和白衣公子團團圍住,合眾人之力鋪開一條擋路結界,於是那只萬年老妖,暫時無法使用遁地之訣。

兩個副將軍飛步上前,從房頂把那白衣公子扛了下來,隨行的仙醫往他嘴裏塞了一大把靈丹妙藥,試圖給他吊一口氣。

全軍營最勇猛的副將正在與那萬年老妖纏鬥,上百號玄術師擡手施展法訣,助那副將一臂之力。

寧瑟心不在此,扛著劍跑向天煞鬼陣。

眼看清岑立在鬼陣中不動,她的呼吸都快嚇停了。

天煞鬼陣無形無狀,若非法力高到一定境界,甚至感覺不出它的存在,所在在整個戰場上,極少有人知道天君殿下身在何處。

那陣角飄渺虛浮,泛著玄金流光,陣內鬼影疊重,張口就要將清岑吞吃入腹。

他即刻瞬移,高挺修長的身形忽而消失在一片盛大白光裏。

寧瑟站在陣外目睹這一切,手下召來天火灼燒鬼陣,然而陣法穩如磐石,絲毫不受她的影響。

陣內白光彌散後,乍現一條巨大的黑龍,禦風所到之處,碎盡鬼影無數,落爪時萬分暴戾,仿佛被觸及逆鱗。

那些鬼魅再也唱不出聲,天煞之陣開始傾塌下沈。

兩個瞬息後,清岑破陣而出,衣袍整齊袖袂完好,和平日裏相比較,沒有任何不同。

他方才化成原形時,表現的那般戾氣十足,現下又是一副清冷淡定的模樣,倒叫寧瑟有些反應不過來。

“這個鬼陣還挺厲害,能逼著你化成原形,我看剛才鬼影重疊,幾乎要碰到你了,你有沒有受傷?”寧瑟出聲問道。

清岑靠近一步,如實相告:“完好無損。”

寧瑟捧起他的手,尋思一陣又道:“今日幾番兇險,我不太能放心,等這場仗打完,你讓我檢查一下。”

遠處天光微亮,魔城內傳來淒厲哀啼,萬年老妖被副將軍一劍斬殺,城中萬千房屋陷落成灰,暗黃的地面現出隱沒的青苔色。

那白衣公子仍然處於昏迷,仙醫擡手封住他的大穴,用藥為他保命止血,心中也是萬般糾結。

幾位軍師圍在一旁,相互探討道:“倘若那萬年老妖所言非虛,必定不能讓這白衣人喪命,否則五座魔城合並為一,我們的計劃都會被打亂,又該如何是好?”

血腥味參雜漫湧,白衣公子容形憔悴,兩頰骨肉驀地凹陷,喉嚨再次卡出黑血。

六七位仙醫接連施針,卻發現他的脈象愈加薄弱,於是顫抖著手開口道:“這可怎麽辦,那劍上有劇毒,他筋脈逆行,血管爆裂,因為方才動作太猛,心房還炸了,真的要回天無術了。”

灰袍軍師不想聽到這樣的話,嘆聲詢問道:“你們都是天界負有盛名的仙醫,沒辦法救他一命嗎?”

另有一位仙醫沈吟片刻,冷著一張臉回答道:“此番出征之前,天帝陛下給了我們一千粒洗髓丹,倘若分批給他內服外用,興許能救回來一命。”

洗髓丹乃是療傷聖品,一粒丹藥熬成一鍋湯水,舀出一碗當日內服,效用就非常好了。但因那白衣公子心房炸裂,筋脈盡斷,若想將他拉回來,只能強行逆天改命,至少要耗費一千粒聖品。

“一千粒洗髓丹?”某個副將軍呸了一口,拔劍而起道:“給這效忠魔族的混小子用,真是浪費了我天界的寶貝。”

灰袍軍師剛想反對,忽然聽見他頂頭上司的聲音:“說的很對。”

那軍師詫然擡頭,剛好對上清岑的目光。

“一千粒洗髓丹,能救多少天兵天將?”清岑掃眼看過那白衣人,語聲淡淡道:“他可以咽氣了。”

灰袍軍師心頭一凜,思索片刻後,迂回開口道:“這白衣人死不足惜,我等定當謹遵殿下的意思,但是如此一來,計劃就要變更。”

“哪有什麽計劃是一成不變的。”另一位軍師站到清岑身後,嗓音格外沈穩道:“煉制一枚洗髓丹,至少要耗費百年,天帝陛下將這些良藥賜予仙醫,乃是為了救治我軍將士,而非用在魔族身上。即便蠻荒北漠地勢改變,五座魔城合為一體,城主之間各有利益紛爭,也不一定能相處融洽。”

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,寧瑟以為,他們大抵又要使陰招了。

天外曙光初照,破曉的紅霞微露山頭。

因為仙醫放棄救治,沒過多久白衣公子便斷了氣,遼闊的原野傳來一陣轟隆起伏聲,山河大地震顫不止。

足足一刻鐘後,那顫聲終於停歇,天穹灑下熹微晨光,照得整座魔城空空蕩蕩。

幾隊守軍留在此地,凈化魔氣清理遺骸,餘下的天兵逐批返回本營,寧瑟側頭遙望了一陣,開口問道:“五座魔城已經連在一起了嗎?”

“誰知道呢。”某個仙醫拍了拍袖袍,拎起醫箱回答道:“不過多虧了殿下聖明,倘若給那白衣人用了洗髓丹,上百個身負重傷的天兵天將,就只能坐以待斃了。”

話中一頓,那仙醫又說:“我不懂行軍打仗,只是覺得倘若真的那樣做,可能會讓士氣萎靡不振吧。”

寧瑟深以為然地點頭。

這日朝陽高掛時,寧瑟隨軍返回了本營,因為受傷的天兵有不少,仙醫們幾乎要忙得飛起來。

紀游他老爹懷揣著一顆熱心,跑前跑後給仙醫打下手,也沒管兒子跑去了哪裏,等到中午開飯的時候,才發現兒子不見了。

天兵駐紮的營地那樣大,軍帳與軍帳之間幾乎沒什麽區別,為了杜絕奢侈之風,也沒有哪個天將的住所格外豪華。

紀游好不容易才找到寧瑟的位置,眼見寧瑟平安無事,他也松了一口氣,隨後又道:“哎,師姐,這裏真的太危險了,昨晚你們打仗的時候,還有魔怪偷襲營地。”

寧瑟聞言悚然一驚,膝蓋上的傷口抽疼一下,讓她倒吸一口涼氣。

“但是這裏也有不少天兵,所以魔怪很快就被打跑了,我老爹砍了七頭魔怪,差點就閃了腰。”紀游把手揣進袖管,擡步走到寧瑟身邊,忽然憂心忡忡道:“師姐,這裏成天出生入死,我老爹都有些扛不住,你會不會出事?”

“不會的。”寧瑟信誓旦旦道:“我的身手你也見過,哪有那麽容易出事。”

紀游撓了撓頭,心想他師姐確實法力高強,於是轉過話題,繼續問道:“這場仗好不容易才打完,你怎麽沒和清岑師兄待在一起?”

“他和那些副將軍,還有統領和軍師,都在營帳中議事。”寧瑟落座在竹凳上,雙手交握向前伸,覺得筋骨都有些軟,大概是昨夜太累了。

紀游發覺她很疲累,當下就很狗腿地問:“師姐,要不要我給你捏肩捶背?我老爹和娘親也經常說,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會捏肩捶背了。”

靈安星君站到門口時,就聽到兒子說了這番話。

他腳下一個趔趄,暗想營中到底是何人,怎麽能讓他兒子捏肩捶背?又不是在孝順長輩,這份殷勤實在不成體統!

敲門三下後,靈安星君推開帳門,就見一個刀疤臉端坐在竹凳上,而他兒子雙手揣進袖中,正高高興興地和那刀疤臉說話,還從袖子裏掏出一包仙果,豪爽大方地遞給那刀疤臉。

竟是這般熱情洋溢。

還是對著一個刀疤臉的糙漢。

靈安星君後退幾步,一時有些不能接受。

“老爹!”紀游擡頭看了過來,並不明白他老爹這是怎麽了,還沒出聲詢問,就被他老爹一把拽住了衣服領子,像拎小兔崽子一樣拎出了帳門。

紀游兀自掙紮著,嘴上還狂喊著:“老爹!你放我下來!我要給師姐送仙果,那是我娘親給的仙果,又不是沒你的份,你怎麽這麽小氣,我回家要向娘親告狀……”

這聲音飄散了很遠,直至消失不見。

寧瑟彎腰從地上撿起裝著仙果的油紙包,又爬上了竹床抱著被子躺倒,易。容面具被她扔在了一旁,她低頭打了個哈欠,即便床榻不合她心意,她還是很快睡著了。

一覺醒來,已是寂靜無言的深夜。

她從被子裏探出頭來,看到床邊劃過黑衣的一角,清岑伸手摸上她的臉,指尖略微用力,在她臉上捏了一把。

“別往上摸。”寧瑟敞開衣襟,靠近他道:“往下摸啊。”

她仰頭望著他,濃密散亂的長發深入衣袍,雪肌白嫩如春梨酥酪,看得他一陣心猿意馬。

忍不住擡手抱住了她。

寧瑟在他懷中亂蹭幾下,成功把他拐上了竹床,她幹脆伸出長腿勾上他的腰,雙手也將他攀得更緊。

“你的膝蓋還有傷。”清岑把她牢牢按住,嗓音低啞道:“不能老實點?”

寧瑟無力掙紮,只好放棄道:“我沒想做別的事,只想抱抱你啊。”

清岑顯然不信,手上力道卻減輕幾分,她找準這個時機,拉開他的衣領貼了上去。

他大概覺得忍無可忍,低頭反覆吻她的唇,手下拉開她的衣袍,一直褪到膝蓋的位置。

“哎呀,你今天好心急。”寧瑟攀附著他的肩,眼中水色波光流轉,說話的聲音也很輕:“不像之前那幾次,都要我軟磨硬泡很久啊……”

微涼的藥膏塗滿了她的膝蓋,明明只是劃破了一點皮,用這麽多的雪玉生肌膏,著實有點浪費。

清岑收好藥瓶,淡聲應了她的話:“你辛苦了一天,今晚早點睡。”

寧瑟這才明白,他剛剛那麽著急脫她衣服,只是為了給她的膝蓋上藥。

這個事實擺在眼前,她忽然就很不高興。

於是盤腿坐在床榻上,蹙著雙眉看著他。

清岑俯身吻了她的額頭。

僅僅一個吻,當然不足以平息她的邪火,她深吸了一口氣,而後又道:“我要躺倒睡覺了,殿下可以走了。”

因為清岑沒有回答,所以寧瑟膽子更大道:“每次都是我強迫你,以後我會好好反省。”

清岑握上她的手腕,低聲說了一句:“我不覺得你強迫過我。”

寧瑟沒有爭論的心思,幹脆把臉別向了一邊,半敞的衣領遮不住白嫩的脖頸,他終於忍不住吻了上來。

帳外寒風呼嘯,刮著旌旗發出簌簌聲響,寧瑟不太能聽到這些,只覺得床板在猛烈搖晃,像是有水浪驚濤反覆擊撞,她的眼中蒙上一層迷離水霧,因他用力越發肆虐,她不得不將他緊緊抱住,聽他在她耳邊啞聲道:“你明早別想起床了。”

這話說得低啞沈穩,聽在耳邊簡直能勾走魂,寧瑟神思恍惚地想,他到底是條黑龍呢,還是一只專責勾魂的狐貍精。

清岑的話果真應驗,寧瑟第二日腰酸腿疼,其中滋味不太好受,好在營中休假一天,她不用跑出去晨練,幹脆臥床不起。

直到薄暮傍晚,帳外有人敲門。

寧瑟猛地坐起,開始找她的面具,然而面具還沒找到,清岑就走過去開門了。

“別開門!”寧瑟穿好衣服,還套了一件外袍,出聲制止道:“等我找到面具。”

卻不料清岑說了一句:“他已經知道了。”

“你說誰知道了?”寧瑟雙手扶著桌子,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。

她在心裏暗道,千萬別是蕭若。

可惜天不遂人願,帳門打開的那一刻,蒼穹已然暮色四合,微淡的晚霞縈繞天際,寒風中夾雜著細白的流雪。

蕭若獨自一人站在門外,看到一派從容的清岑,立刻想到當初被清岑誆騙,致使自己頭發炸開,心中就有了幾分忐忑,然而即便如此,他也沒有退卻的意思。

桌上擺放了一堆公文,已經被清岑全部看完,現下整整齊齊摞在一邊,剛好擋住了寧瑟的面具。

寧瑟站在桌邊往外看,只見清岑對蕭若說了什麽,就讓那位蕭兄神情格外茫然。

蕭若擡目看著清岑,沈聲問話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有意娶她,還不打算就此作罷麽?”

清岑其實想將他打一頓,但寧瑟就站在不遠處,清岑覺得不能一言不發就恃強淩弱,這樣會顯得他很暴躁,於是轉身進了門內。

蕭若為人處世不太上道,竟然就這麽跟了進來,絲毫不怕遭遇不測,還隨手將木門關上了。

寧瑟因為心虛,早已鉆到了屏風之後,此刻正抱膝蹲在角落,默默細聽他們的對話。

清岑緩步走到桌邊,很冷靜地倒了一杯茶。

“寧瑟與我心意相通,你大抵是不知道。”蕭若靠墻而立,側臉也好看得很,他放下手中長劍,似乎打算和平交談,語聲也格外平穩:“我若是能娶到她,必定會待她很好,她對我說的那番話,我大可以轉述給你。在北漠邊境相遇的那一日,寧瑟親口同我承認過,她不僅對我一見鐘情,還對我魂牽夢縈。”

話中隱有炫耀的意味,蕭若自己可能都沒察覺出來。

寧瑟雙手抱頭,心中萬般焦灼,幾乎想跳回那個時候,直接撕了自己的嘴。

清岑卻出乎她意料的淡定,不緊不慢問了一句:“你想做偏房麽?”

話中無喜無怒,似乎沒有半點情緒。

蕭若楞然當場,不明就裏地問:“什麽偏房?”

“正室輪不到你。”清岑放下茶盞,淡定如常道:“能留給你的,只有偏房。”

蕭若仿佛被驚雷劈中,一時竟無言以對,隔了好半晌,方才出聲道:“你別欺人太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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